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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所屬書籍: 佛跳牆

磕磕絆絆、忐忑地期待,終於做修復手術的日子還是到了。
晚潮躺在手術台上,眼巴巴地看著竹青和思甜忙碌地走來走去準備藥品器械,心裡一陣一陣地發虛。
昨天還英勇無畏鏗鏘有力地大聲說,對這手術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,但一眼看見那琳琅滿目寒光凜凜的刀剪器械,想想再過一會兒它們就會到了自己臉上……說不含糊,那絕對是嘴硬。
荊劭走過來,站在她身邊,「要反悔就趁現在。」他調侃,「等麻醉開始,再逃就晚了。」
晚潮看著他戴無菌乳膠手套,突然叫住他:「等等,先別戴手套。」
荊劭停了下來,「真的要反悔?」
「不是……」晚潮不由分說拉過他那隻受過傷的右手,「我還有幾句話跟它交代。」她把他的手,非常、非常珍惜地合在自己掌心裡。
荊劭的手心也有點冷呢。
晚潮心裡滋味紛亂。看他臉上輕鬆自在,沒有流露一絲緊張的痕迹;可原來,他心裡終究還是擔心著她的。
「你要跟它交代什麼?」荊劭眉梢一挑。
「我剛跟它說,給個面子,下刀小心一點。」
荊劭想笑,「它怎麼回答你?」
「它拍著胸口跟我保證沒問題。」她終於下定決心,一臉嚴肅地朗聲宣布,「我準備好了荊劭!人在江湖飄,哪有不挨刀!」
荊劭忍不住笑了,真服了晚潮,她就是有這種本事,在這個時候也能讓他開懷一笑。
「荊,可以開始了。」竹青小聲地提醒他。
晚潮閉上了眼睛,思甜過來裝上麻醉器。
麻醉真的很快……眼皮逐漸沉重下來,睡意慢慢籠罩,晚潮心裡忽然有一剎那的空靈明凈。就在這一剎那間,她彷彿看見荊劭剛才的笑容,那種神采,有著無法形容的動人力量,如同流星照亮夜空一般,打動她的心。
終於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。
就算她的臉,再不能回到當初的美好,她也會勇敢面對不再遺憾。有沒有考到空姐,那有什麼打緊?想要嫁給飛機師的夢想,就到這一刻結束。羅馬的日出,巴黎的日落,都比不上荊劭的一笑,更讓她歡喜。
醒來的時候,眼前一片黑。
晚潮在黑暗裡慢慢清醒。一定是臉上又裹了紗布,什麼都看不見,甚至感覺不到痛,整個腦袋都麻木沉重,手腳嘴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,不能動也說不出。一定是思甜那傢伙的麻醉劑用太多了,晚潮喃喃地在心裡抱怨。
「怎麼還不醒?」有人在床邊小聲問,是思甜。
「應該就快了。」回答的是荊劭,原來他也在。
「我等不及……」思甜在她床邊坐下來,「待會兒晚潮要是醒了,一定問起手術有沒有成功,我怎麼說?」
壓到我的手了!還說你的大頭鬼啊……晚潮在心裡哀嘆。
思甜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自己坐在晚潮的手上,「荊,我在問你話,你到底聽沒聽到?我們一定要先串好台詞,不然會穿幫。」
「串什麼串?又不是唱戲,就實話實說好了。」
晚潮情不自禁地豎起了耳朵。他們兩個在幹嗎?串通要騙她?是不是手術失敗了!
「不行,我一定要讓這個好消息在充分的鋪墊、等待中閃亮登場。」思甜大概是太激動,「呼」的一下站了起來,晚潮那隻可憐的手總算獲得解脫。
「荊,你想一想,都兩年沒動過刀了,這個手術你還是做得這麼漂亮,這說明什麼?說明你的手已經都復原了啊!還有晚潮的臉,她要是知道那些疤很快就會不見了,真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麼樣子……不行,我不能就這麼告訴她,一點懸念都沒有。」
「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?走來走去一整天,我看得眼都花了。」荊劭嘆氣。
「不能,我一高興就坐不住。荊,你配合一下好不好,不要老是看著人家!晚潮那顆頭,綁得像個粽子一樣,有什麼好看的?這樣,等晚潮醒過來,我們就先不說話,賣關子,她一定以為手術失敗嚇個半死,然後我再友情大放送,告訴她其實這一回的手術完美到極點!呵呵!」思甜興奮地憧憬著,「這個時候你再登場亮相,我保證晚潮會崇拜你到五體投地……」
被子下面屏息靜氣的晚潮,終於長長透出一口氣,心裡那根緊繃的弦,驀然一松,這一次,她跟荊劭賭贏了!
原來,開心到極點的時候,腦子就會是空白的。她的臉!照鏡子的時候,又可以看見自己熟悉的笑臉了嗎?可以早晨起來,放在水龍頭底下嘩嘩地沖,走在路上,再也不怕有人看……真是做夢一樣不敢相信。
如果這一刻她還能有什麼表情的話,那一定是一徑地傻笑。喜悅滿滿地填著胸懷,思甜說得沒錯,她真的有點崇拜荊劭了!誰說的,他傷了手就再也拿不起手術刀?他不但拿得起來,而且依然做得比別人都好。有她謝晚潮這種伯樂在,又怎麼會埋沒他這匹千里馬?!
多好,從此之後,他就可以回到中心醫院腦外科高高在上的手術台上,用他指上一葉刀,續寫他精彩的神話!她簡直都已經看得見,他頭上出現那一圈金燦燦的光環……
荊劭的聲音,忽然突兀地打斷了她陶醉的幻想:「晚潮的手動了一下!」
「是嗎?」思甜立刻湊了過來。
晚潮不由自主地把手縮回被子里。她有動過嗎?原來已經可以動了?
「晚潮!」思甜興奮地搖著她,「醒一醒、快醒一醒——」
「唔。」晚潮不情願地答應,再不醒,骨頭就被她搖斷了。幸虧剛才醒得早,不然這時候,一定被思甜騙得很慘。
果然思甜已經開始做秀了,「晚潮,這次手術,其實荊劭已經儘力了……」她頓了頓,等待晚潮的反應。咦?怎麼回事?什麼反應都沒有?
「不管手術做得怎麼樣,我們的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……」思甜聲情並茂。
晚潮打了一個呵欠。她居然在這個時候打呵欠?思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「你都不問一問手術結果怎麼樣?!」她沉不住氣了。
「我、餓、了。」回答她的,是晚潮字正腔圓的三個字。
什麼?思甜當場傻眼,金星在頭上飛舞,太過分了……她這什麼態度啊!還有沒有天理!
晚潮終於忍不住地笑起來,「我早知道了傻瓜!剛才你已經說得十公里以外都聽見了。」她一邊說,一邊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。
果然,兩秒鐘之後,「謝晚潮!你耍我——」病房裡一聲魔音穿耳的尖叫,窗子上的玻璃一陣簌簌搖晃。
一個星期拆紗布,再貼上保養傷口用的硅膠貼片,據思甜和竹青的小道消息,這種貼片還是德國原裝進口的東西,荊劭特別動用了舊同學的關係,才弄到手。
晚潮對著鏡子發獃,唉,做人太囂張果然是有報應的,她那天實在高興得太早了。
鏡子里的臉,完全就跟美女兩個字不沾邊。雖然醜陋似蜈蚣的一臉疤痕不見了,但是取而代之的又是這麼一臉硅膠貼片;好好一張臉貼成這樣,像日本膏藥旗,只要穿上馬褂、再梳個油光光的中分頭,就可以去演漢奸了。
日子甚至過得比以前更無聊,因為荊劭那傢伙忽然忙碌起來了,再也不能準時聽見他開門的聲音。診所最近天天爆滿,真不知道忽然從哪裡湧出來這麼多的人,他們又怎麼會知道荊劭可以再做手術這個消息。應該就是思甜那個大嘴巴到處宣傳的吧!她簡直就恨不得貼張告示,昭告天下,荊劭終於沉冤得雪、重出江湖了。
不過荊劭的態度還是很低調。他不做大手術,尤其不做腦部手術,說兩年沒動過刀,基本功都荒廢很多,難免生疏;更何況診所里的設備儀器都跟不上。可思甜十分的不以為然,前天還說:「荊,你要是敢說不行,我這雙眼珠就挖出來給你當球踢!不要忘了當初你是怎麼樣叱吒風雲的……」
「挖出來容易,裝回去就難了。」荊劭當時頭也沒抬一下,「不要說我沒醫德不提醒你。」
思甜的建議就這麼被他悶了回去。真不知道荊劭究竟在想什麼!
「嘟——嘟——」
晚潮正在發獃,忽然桌上的電話響起來。這個時候打這個電話,一定又是荊劭。她伸手拎起聽筒,沒好氣地抱怨:「我知道了,你又加班,回不來。」
聽筒那邊一片沉默。明明有細微的呼吸聲,可是沒有人說話。晚潮疑惑起來,「喂?荊劭?」
那邊有隱約的嘈雜聲和音樂聲,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打來的,一定不會是診所。剛要再問,卻聽見「啪」一聲,那邊掛斷了。
晚潮愕然,拉了拉電話線,又舉起電話搖了搖,明明沒故障。會不會是思甜閑著沒事做,又裝神弄鬼?可是,現在她應該是忙得四腳朝天頭頂冒煙才對啊。
唉。晚潮嘆口氣,這一陣子,大家每個人都忙得團團轉,就只有她一個超級大閑人,每天悶在屋子裡。眼看泛亞的招聘會已經趕不上了,考空姐的事情也只好泡湯,得趕緊找點事情做才行,不然這樣下去,坐吃山空怎麼得了!
「呼」的一聲爬了起來,她滿屋子翻出這個禮拜的報紙。拿著紅筆在求職版上畫著圈,秘書?怕英文都不夠靈光;製圖員、導購……嗯,這兩樣可以兼職啊,多賺一份。只要找到工作,她就可以光榮翻身了,到時候就算荊劭思甜想要見她的話,她謝大小姐也可以拉長了嗓門說一句:「不行啊,要加班——」
再也不用像現在,眼巴巴地等著人家回來。晚潮又抬頭看看石英鐘,都六點半了!荊劭不是說好了下班會帶竹青回來幫手做飯的嗎?人呢?就把她一個人晾在沙發上自生自滅。
早知道,就不那麼費心費力、連哄帶騙地把他逼上手術台,現在搞成這樣,就連見他一個面,都這麼不容易。唉……忽見陌頭楊柳色,悔教夫婿覓封候……
「咳!」晚潮忽然回過神,尷尬地咳嗽一聲。真是受夠了!怎麼無端端想起這麼一句歪詩?人家懷春少婦嘆一句悔教夫婿覓封侯,也算情有可原,她這算怎麼一回事?
就算……就算她對荊劭,是有那麼一點點、一點點的歪心思,但人家都明擺著只喜歡那個鐘采,還有什麼戲好唱?只怕這輩子都只能當他一個「異性好友」了,再瞧瞧鏡子,只怕在他的眼裡,她連個「紅顏知己」都算不上,還說什麼,悔教夫婿覓封候?
不要再鬧笑話了,謝晚潮!
「叮——咚!」正在對著鏡子警告自己,忽然聽見門鈴響。荊劭回來了!
晚潮從沙發里爬起來,膝蓋正好撞到桌角上,痛不可當,「說了多少遍,有鑰匙就不要按鈴!你是不是又忘了帶鑰匙——」她跌跌撞撞地去開門,一邊火大地抱怨,可是話說一半,突然呆住。
外面不是荊劭。
一個女子,正愕然抬起頭來看著她。一頭栗子棕的海藻般長長鬈髮,素肌如雪,秀眉如畫。她身材纖細,穿件粉紫色低V領毛衣和同色的絲絨手套,頸間一粒圓潤的黑珍珠,明艷照人。晚潮跟她面對面站得這麼近,聞見一絲低柔迷離的香水味,還有淡淡的不易察覺的酒氣。
晚潮心裡一根絲弦倏地繃緊。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團艷光耀花了眼睛,站在面前的,居然——居然像是鍾采?她比起那張照片,又美麗何止十倍!
鍾采也一眨不眨地打量著晚潮。她是誰?!
看她身上那件半舊的藍色大襯衫,大得卷著袖子穿,分明就是荊劭的。
再抬起頭,正好對上她那雙漆黑的眼睛,忍不住心裡就是一震,只覺得晶瑩生輝,彷彿湖水裡倒映的星光。她臉上還貼著保養用的硅膠,可是仍然依稀可見,她輪廓的清秀。
兩個人,一個在門裡,一個在門外,靜默地對視了一剎。空氣里幾乎有輕微的「噼啪」一聲,就差一點沒火星四濺。
「剛才接電話的,就是你吧。」鍾采先開口。
原來剛才那個電話,沒說話就掛斷的,是她。晚潮心念一轉,她明明就知道荊劭不在,還跑上來做什麼?
「我聽思甜說,他的手恢復得不錯……我順路經過,上來看看。」鍾采緩緩說出自己的名字,「我是鍾采。」
晚潮一怔,順路經過?兩年都沒順過路,今天就忽然順路了,還一口氣順到十一層上來。這種話,也就只有荊劭那種白痴才會相信。
「鍾采?哪一位鍾采?」她認真地蹙起眉頭,一臉思索狀。
「荊劭沒有提起過我?」鍾采不相信。
「哦,對了,想起來了。」晚潮雙手一拍,「你不就是以前當過荊劭的助手,他還因為你弄傷手的那個鐘采嘛?我聽說你已經不做護士很久了。」
鍾采尷尬地咳嗽一聲,「我想先進去等荊劭。」
「請進、請進!」晚潮立刻拉開門,「這裡有拖鞋……啊,不好意思,這雙是荊劭的,他不愛洗襪子,你就穿我這一雙好了。」
她一邊說,一邊換上荊劭的純棉格子拖鞋,把自己的那一雙,整整齊齊擱在鍾采前面,「不要客氣!」
鍾采瞠目結舌地瞪著地上這雙粉紅色、綉朵小花的拖鞋,這怎麼回事?這到底是荊劭的房子,還是她的?看她一臉熱情誠懇,就算是招呼自家老公的朋友,也不過如此。
「我……我看還是不進去好了。」鍾采實在不想穿著另一個女人的拖鞋,走進荊劭的屋子。
「那太可惜了!我還想請你嘗嘗我剛做的櫻桃派呢,順便帶你參觀一下房間……」晚潮好像很惋惜的樣子,「不過既然你堅持不進來,那隻好算了。荊劭回來恐怕會很晚,要是你有什麼要緊事找他的話,我可以幫你轉告。」
「不用了!」鍾採的語氣有點生硬,「我在這裡等他。」
「可是荊劭診所那邊,最近都很忙的樣子。」晚潮好心地建議,「不然你去診所找他就可以……哦,對了,你好像從來都沒有去過那裡吧,要不要我幫你帶路?」
鍾采忍不住冷冷一哂:「你跟他很熟嗎?」
「荊劭都沒有跟你提起過我嗎?」晚潮的語氣,就跟剛才的鐘采一模一樣,「我是謝晚潮。」
鍾采深吸一口氣,點點頭,謝晚潮!這就是思甜掛在嘴上的那個謝晚潮。難怪這麼半天就一直覺得不對勁。
「聽說,你是荊劭收留的一個病人啊?不知道的話,還差一點誤會你是他的太太。」鍾采嫣然笑了,「我還聽說你燙傷了臉,現在沒事了吧?燙傷很麻煩的,會有嚴重的疤痕,一定要小心保養。」
晚潮摸了摸臉,「本來是會有疤痕的,幸好荊劭幫我做了修復手術……還要每天換藥,真的很麻煩,不過荊劭都沒嫌煩,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。」
鍾採的臉色僵了僵,笑容有點勉強,「這個我也知道,他一向都很喜歡幫助別人,尤其是付不起醫藥費的那種人,他都會特別優待。」
「嗯,我也覺得自己運氣不錯,連醫藥費都不用付,而且還在這裡有得吃,有得住。」晚潮的眼睛笑成兩彎小月牙,滿臉只見「陶醉」兩個字。
鍾采終於忍不住了,「原來現在連看醫生這種事,都可以商量價錢做交易了?荊劭的眼光還真是一落千丈。」
「怎麼會?」晚潮舉起一根食指搖了搖,「你這麼說就冤枉他了,最近他都很有長進呢!他以前的品味是差了一點,可現在買個T恤都會跑去伊勢丹,要是哪天心情好,也許還會穿三宅一生的內衣都說不定……」
「我是說他看人的眼光!」鍾采真被她打敗了,她到底是真不懂還是假的?「就算要找個替補,至少也要找個像樣一點的!」
「哦。」晚潮終於好像聽懂了,「替補?做人太自戀果然是不行的,真會鬧出笑話來。荊劭只要有一次交友不慎,就搞成這樣,差點廢掉一隻手,毀了半輩子,再想不開的還去找什麼替補,到底會怎樣?下次不知道是爆血管還是腦震蕩。」她看著鍾採的臉色,從紅轉到白、又從白轉到紅,自言自語,「我看還是快點叫他去買份康寧保險算了。」
鍾採氣得呆了。過了半晌,才甩下一句:「這是我跟荊劭之間的事情,跟你沒有關係。」
「誰說的,荊劭的事就是我的事。」
「無聊!」鍾采臉上浮起一片赭紅,「這些都是荊劭說的吧?那不過就是一個意外,他怎麼能把責任都推倒別人身上。」
「你錯了。」晚潮笑不出來了——不知道怎麼的,這一刻,忽然沒來由的,替荊劭覺得委屈。她收斂了嘲謔的語氣,正色看著鍾采,「荊劭從來就沒有說過你一句不是。他是那種最最不會訴苦的人,什麼事情都只會往自己身上扛。不過鍾采,事實就是事實,竹青思甜也都在當場,如果沒有荊劭替你擋那一下,現在的你會是什麼樣子?」
「我知道竹青跟思甜都在怪我,當初不肯留下來。」鍾採的語氣尖銳起來,漸漸失去控制,「可是我也有我的人生、我的夢想,我要喜歡誰那是我的權利,不需要經過別人的允許!」
「你說得對。」晚潮心平氣和,「這是你的權利,每個人都有權做選擇。可是鍾采,你不會是真的順路,才跑到這十一層上來的吧?說穿了,你不過是放棄了荊劭,卻偏偏又怕他真的忘記你。」
「我沒有!」鍾采矢口否認。
「那麼你是特別上來,跟老朋友喝茶的嗎?」晚潮微微一笑,「其實你不過就是想要知道,失去了你之後,荊劭還能不能過著幸福的生活。」
她凝視鍾采,「你希望他幸福?還是不幸福?」
鍾采怔住了。
隔了很久,她驀然轉身。晚潮問的這句話,在她耳邊慢慢迴繞。希望他幸福、還是不幸福?她突然不知道怎麼回答。其實無論得到怎樣的答案,YesorNo,都不是她所希望的。
寂靜里,只聽見電梯「叮」的一聲響,在這一層停下來。
晚潮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客廳里的石英鐘。七點鐘。不會這麼巧吧,荊劭正好趕在這個時候回來?
電梯門開了。兩個人,淺灰襯衫、外套搭在手上的是荊劭,旁邊白色裙子的是竹青,她懷裡還抱著一袋香蕉,正在笑著跟荊劭說:「等晚潮多做幾個香蕉塔,明天可以帶去給思甜……」
看見鍾採的一瞬間,她的聲音忽然凝結在空氣里。
鍾采跟荊劭正好打了一個照面,一時間,後面的晚潮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。
猝不及防的荊劭,也呆在那裡。居然是鍾采?!居然會在這裡,看見了鍾采。
這麼久沒見了,她依然美麗不減當年。一別經年,乍然相逢,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,亂成一團。
「鍾采……你來了?」最先回過神的是竹青,她尷尬地打著招呼。
「我路過。」鍾採的眼神仍然停留在荊劭的臉上。兩年了,終於再看見了他的臉。清晰的記憶突然翻回到最初,紫藤架下,竹青把她拉到他面前。
「呃,大家都站在這裡發什麼呆啊?」竹青有點手足無措,看見門口的晚潮,「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,這是……」
「不用了。」鍾采打斷了她,「我們剛才已經認識過了,這位謝小姐,是荊劭的女朋友吧。」
竹青跟荊劭都是一怔,晚潮?他的女朋友?這話是從哪裡說起!荊劭疑惑地看了一眼晚潮,這丫頭一向就瘋慣了沒分寸,不會又在鍾采面前胡說八道了吧。
「荊劭,我走了。」鍾采慢慢轉過身,「司機還在樓下等。」
「等一等。」荊劭叫住了她,「鍾采,你來找我……是不是有事?」
鍾采低下頭不說話。
「要是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的,就進來慢慢說。」荊劭看著她的背影。鍾採的性子一向那麼倔強,又極愛面子,如果不是遇到不如意,她怎麼會忽然跑來這裡找他?
鍾採回過頭來,張了張嘴,欲言又止,可是眼圈卻慢慢紅了。
「算了,下次吧。」她看了一眼晚潮,「現在說什麼都好像太晚了,何必讓大家都不開心。」
她一直看著晚潮做什麼?竹青和荊劭都不禁疑惑,是不是晚潮跟她說了什麼,才讓鍾采這樣顧忌?
「你跟晚潮……」荊劭蹙起眉,不會是他多心吧,總覺得空氣里緊繃著僵硬沉默的氣息。
「她是你的女朋友,緊張你也是應該的。」鍾采眼裡淚光一閃。
「晚潮,這到底怎麼回事?」荊劭看看門口雙手環胸綳著臉的晚潮。剛才一定發生了什麼不愉快,不然晚潮怎麼會這種臉色,鍾采又怎麼會泫然欲泣?
「我可沒有趕她走。」晚潮輕描淡寫,「我不過是隨便說了兩句,就惹得美女梨花帶雨的,呵呵,早知道就閉上嘴。」
「你……」荊劭把她拉到一邊,放低了聲音,「你跟鍾采根本不認識,她又沒得罪你,欺負她有什麼意思?」
「我已經很客氣了。」晚潮不看他,「這樣都不行,還要怎麼辦?是不是張燈結綵、敲鑼打鼓地歡迎她,歡迎人家來吃回頭草?對了,最好還要充當女傭,下廚準備幾道好菜、再給你們沏壺好茶,方便你們把酒言歡共度良宵。」
「晚潮!」荊劭不禁有點著惱,「鍾採好歹也是我的客人。」
「可不是我的。」晚潮嘴硬,「我幹嗎討好她?」
荊劭的聲音里已經有壓不住的惱火,「你住這裡是不錯,可上門的都是我的朋友,你無緣無故把人家趕出去,不覺得很過分?」
「原來她是你的朋友,我不是。」晚潮驀然抬起頭,「荊劭,我不過就是你一個病人對不對?你給成百上千的人做過手術,我不過就是這裡頭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,對不對?」
「你扯到哪去了!」荊劭莫名其妙,「什麼手術,我現在跟你說的是,你不應該對鍾采這種惡劣態度。」
「你不會是要我跟她道歉吧。」晚潮忽然笑了,「這麼老土的橋段,推出我這種替死鬼,去討她的歡心。」
「明明是你失禮在先。」荊劭氣結。
「跟人家賠禮道歉,本來是我的拿手好戲,家常便飯,要多誠懇都煽情都沒問題。」晚潮看了一眼鍾采,「但是要我跟她道歉,這種事我是不做的。」
「你把人家趕出門,還這麼振振有辭!」荊劭忍無可忍,「你到底哪根筋扭到了?還冒充是我什麼女朋友,你吃錯藥啦?」
「你哪一隻眼睛看到我趕她走?又哪一隻眼睛看見我冒充你的人?」晚潮漲紅了臉,「她說的話就是真的,我每一句都是撒謊,她是仙德瑞拉,我就是賣蘋果的老巫婆,哈,你現在又唱的哪一出,英雄救美啊?行了,你的意思我明白,一號女主角鍾采上場,我這個跑龍套的就該識相點趕緊下台。」
晚潮一口氣說下來,聲音或許是大了些,抬眼看見鍾采正在朝這邊看過來,那種眼神……她那是什麼樣的一種眼神啊?三分輕蔑,七分憐憫,還有著一絲嘲謔的笑意。一陣熱血激辣地湧上頭頂,晚潮「砰」的一聲關上門。
就算剛才跟鍾采面對面的時候,都沒有想過退步;可就在剛才這一刻,越過荊劭的肩頭看見鍾採的臉,忽然發現,自己輸了。一回頭,看見玄關衣帽柜上的鏡子,晚潮呆了呆。
那麼忿怒,那麼委屈,那麼不甘心的一張臉!陌生到自己都不認得自己。連耳朵也漲紅了,還貼著一臉的硅膠,越發顯得滑稽。
像小丑。
晚潮靠著門呆在那裡。「砰、砰、砰……」門外的荊劭在大力地拍著門,可是一聲一聲,都好像是她心口震痛的心跳聲。混亂到極點,晚潮忽然手足無措。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,這麼的難過,這麼的卑微。
這一個瞬間,晚潮忽然覺得氣餒。爭什麼?還有什麼可爭的,難道這樣還不算丟臉?
「砰砰砰!」門外的荊劭正在拍著門,差一點沒抬腳踹上去。晚潮到底怎麼回事?從來就沒見過她這種臉色,她到底發什麼神經啊?
「荊!」竹青拉住了他,「不要這麼大聲,當心嚇著鄰居……鍾采都走了,你還不趕緊追上去看看?」鍾采走了?荊劭回頭,正看見電梯門緩緩合攏,鍾採的臉,正消失在那兩扇冰冷的門背後。
「荊,你還呆著做什麼?」竹青跑去按電梯,「快點去追啊。」
荊劭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疲倦。扔下手裡的外套,靠在門邊的牆上,疲倦到不想說話。一定是今天太累了,以至於鍾採的出現,都不能讓他覺得振奮。只是煩躁,只是心亂,空氣里彷彿還回蕩著剛才晚潮重重摔上門,那砰然的一聲巨響。
她剛才都在說些什麼話?什麼仙德瑞拉,什麼跑龍套?為什麼他好像一句也聽不懂。
竹青在電梯邊獃獃看著他,那袋香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掉在地上,沒人去理會。
門忽然開了。
竹青和荊劭一起看過去,看見晚潮出現在門口。她已經換過了衣服,是她剛來的時候穿著的薄毛衣,卡其褲,手裡提著她那隻隨身的帆布背包。
「你去哪裡?」竹青一呆,她打扮得這麼整齊,去做什麼?
「我不能再住這裡了。」晚潮很平靜,「傷都快好了,再住下去,會給荊劭添麻煩。醫藥費和手術費,還欠著的那部分,我過幾天送去診所。」
「你要走?!」竹青瞪圓了眼睛,「都這個時候了,你一下子去什麼地方住?」
「回去原來的房東那邊啊。」晚潮走到她身邊,用力抱了她一下,「放心吧竹青,我走了。」
「晚潮——」荊劭失聲叫住她,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,聲音居然這麼大。
晚潮回過頭,兇巴巴地瞪了他一眼,「叫什麼叫?」
荊劭完全不能置信。她就這麼搬出去?不可能吧,早上他出門的時候,她還窩在床上睡懶覺;客廳門口還放著她剛從洗衣店拿回來的袋子;還有,露台上那盆她最寶貝的龜背竹,這兩天葉子發黃,她還說要帶它去花店看看病……好端端的,今天跟往常每一天並沒什麼不同,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!
「那盆龜背竹……你不管它了?」荊劭的話出了口,才發現自己問得實在傻。
晚潮暈了,她到底是為了誰留在這裡這麼久,是因為他還是那盆龜背竹,這笨蛋真的不明白!
正好電梯這個時候下來,門「叮」的一聲打開,裡面一個中年太太,看見外面這一圈人,忍不住呆了呆,「你們到底上還是不上?」
「當然上!」晚潮一個箭步跳進電梯里,按住關門鈕,拚命地按了又按,荊劭這頭豬,再跟他打交道,她這個謝字倒過來寫!這一次她發誓!
旁邊那位胖胖的太太目瞪口呆,「小姐……你跟那個按鈕……有仇啊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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