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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所屬書籍: 佛跳牆

八月底,九月初,天氣剛剛有涼意。傍晚時候,暮雲一重一重地自天邊合攏來,被餘暉染成暗紫色的流霞,在遠處寂寞地流動。
穿著淡粉色護士裙的思甜,一手托著腮往外看,又過了一天,總算可以閑下來。荊劭這傢伙,又混到哪裡偷懶去了,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。
滴答滴答,牆上的石英鐘不緊不慢地指向了六點,「準備打烊了竹青!」她回頭朝隔壁開著門的配藥房叫了一聲。
「說了一百遍,那叫下班,不叫打烊。」托著葯盤的竹青在門口探出頭,「說得咱們好像都是飯館跑堂的。」
「還不都一樣。」思甜收拾好桌子上的病歷資料,關了電腦,站起來伸個大懶腰。
「身為本市最好的一家外科診所的護士,拜託你有點專業精神和儀態好不好?」宋竹青走出來,笑著埋怨。
「最好的一家外科診所……切,看不出來你還這麼自戀。」思甜打不起精神,「本市數得著的外科診所十幾家,咱們只怕是最門庭冷落的一家。看看,一整天上門的也不過小貓兩三隻,能賺到房租就算不錯了——要是生意興隆,荊早就天天坐在辦公室數錢了,還用得著風裡來雨里去地到處去出診?」
「說得也是。今時不同往日了。」竹青嘆口氣,「想當初荊風光的時候,一擲千金求他手上那把刀的人,簡直從醫院排到太平洋。真不敢相信才一兩年,大家都好像忘了荊劭這兩個字似的。」
「人走茶涼嘛,有什麼稀奇,就只有你跟我還忠心耿耿兩肋插刀地幫他守著這個爛攤子。」思甜往窗外看了看,「這會兒估計也不會再有人上門了,不如早點撤,晚上還約了一班閑人去HAPPY。」
「還不到六點半,你就閃人?當心荊不給面子,扣光你這個月薪水。」竹青看看鐘,最近荊劭脾氣一日壞似一日,還是少招惹他的好。
「他哪會?出去問一問,我李思甜的招牌笑容可是有口皆碑,不知道幫他拉住多少回頭客。」
「什麼?原來這都是你的功勞啊?大伙兒都被你迷得昏頭,所以隔三差五地把自己弄個斷胳膊折腿的,好跑來這裡看你的招牌笑容?」竹青嘲笑她,「你當這裡是怡紅院,還是暢春樓?小姐,請你高抬尊頭看一看,門口金字大招牌,荊劭外科診所!」
思甜嘆口氣,「我倒寧願這裡是什麼怡紅院、暢春樓,姑娘們睡到日上三竿懶梳洗,有專門小丫頭服侍,整個下午都吃吃茶,看看衣服首飾,到了晚上就夜夜笙歌……哪像我們,早班換晚班,腰都累斷了。」
「這叫自食其力!」竹青沒好氣,「現在想去賣身也來得及,出門往右拐,穿過兩條街,好樂迪夜總會常年招聘公關,月薪數萬,你儘管去試試。」
「嘖,人心險惡啊,」思甜眯起眼,伸手去撓她的癢,「做了多年好姐妹,你居然要推我進火坑?」
「慢著慢著,葯都灑了!是你自己要去的嘛……」竹青趕緊閃,兩個人正推推搡搡地鬧成一團,突然聽見外面的玻璃門「砰」的一聲響。
「糟!荊回來了!」兩個人異口同聲,反應奇快,迅速兩邊彈開,一個端著葯盤往配藥房走,一個坐回桌邊整理病歷夾,只一秒鐘,診所里肅靜如初。
「請問——有醫生在嗎?」
一個酥脆脆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,思甜和竹青兩顆頭詫異地齊齊轉回來,咦,不是荊劭。
站在門口的是個女生,穿著線織薄毛衣,卡其褲,最誇張的是不過九月初,她居然從頭到頸都圍著條彩色流蘇的長圍巾,只露出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來。
「請進!」思甜呆了呆,習慣性地掛上微笑,「這裡是荊劭外科診所。」
「哦。」那圍著圍巾的女生鬆了一口氣似的,「我來求診。」
「對不起,荊醫生今天下午替一位熟客出診,可能要過一會才回來。」思甜指一指候診室里的長沙發,「你可以先坐下來等他。」
「醫生出去了?!」大圍巾上面的眼睛流露出失望之色,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壞運氣,「我等不及了……」
「是不是家裡有人患急症?」思甜站了起來,「我可以立刻給荊醫生打電話。」
「不是,不是家裡,是我。」
「你?」思甜一呆,上下打量她,好胳膊好腿地走進來,哪有什麼外傷。
「我的臉。」她把圍巾一圈一圈慢慢解開,露出臉孔,思甜和竹青忍不住同時嚇了一跳,是燙傷?!幾串紫色燎泡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分外觸目,左半邊臉尤其嚴重,眼角有指甲般大的一個暗紫燎泡,那裡肌膚最幼嫩,一旦受了傷,很容易留下永久性傷痕。
「你自己做過緊急處理沒有?」思甜緊張起來,「居然還用圍巾圍起來,很危險的,萬一摩擦導致燙傷破裂,會感染。」
竹青抓起桌上的電話,撥通荊劭的手機,「喂,荊,我是竹青,這邊有個燙傷的病人求診……對啊,燙傷,在臉上……我知道,咱們不是燒傷專科,但是人家都已經上門了,總不能趕出去吧……對,就在這裡!限你十分鐘!」
她「砰」的一聲,掛掉電話。這個荊劭,越來越過分了,居然說什麼外科診所不管燒燙傷?說他不賣狗皮膏藥包治百病?老大,這裡可不是三十六層的中心醫院腦外科,這裡不過是一間診所,哪來這許多原則,上門的病人哪怕是頭痛腦熱瀉肚子都要接待,不然大家天天坐這裡喝西北風啊。
「思甜,幫忙做一下清潔消毒,荊很快就回來了。」竹青振作精神,「我去準備消毒手套和備用藥。」
「沒問題。」思甜識趣地把剛才脫下來的護士裙又套回身上,又要加班了……算了,還是診所生意重要些。
竹青動手拿了藥棉和冰袋,走到那一臉燎泡的女生身邊,「不要用手摸臉,當心手上細菌污染傷口。」
「等一下——請問,有沒有鏡子?」到了這個時候,她居然還有空照鏡子?竹青忍不住睜大了眼。
「我在家裡來不及看就跑出來了,也不知道現在變成什麼樣子。」她痛得額上一層細汗,還一邊自嘲,「眼睛下邊那個紫色大泡,我自己都看得見,呵呵,好像掛著個茶葉蛋。」
「還好……一點點。」竹青算是服了她,換了別人傷在臉上,連怕帶痛,哪還有心情在這裡扯東扯西的。
「本來是打算去醫院的,不過這個時候正好是下班高峰期,幾個路口一定都在堵車,我就說嘛,搬到這種地方來住真是不方便。」她嘆口氣,又喃喃地安慰自己,「幸好幸好,運氣不算太差,這裡居然還有家診所。」
竹青一邊聽著她自說自話,一邊幫她簡單地處理一下傷口,拿過一個空白病歷夾,「趁現在荊醫生還沒回來,我先幫你做一份病例記錄。名字,地址,電話?」
「唔,我叫謝晚潮,感謝的謝,傍晚的晚,海潮的潮。」她停頓了一下,「住址嘛……我一個月以前剛搬來,結果昨天房東才說要搬家,我正在找別的地方住,可是還沒有來得及,就……」
竹青的頭都大了一圈,「那就隨便說一個可以聯絡到你的朋友。」
「這邊我就一個人,不然就留房東的號碼給你好了,不過也就這幾天,他們可能要搬家了。」
「你連手機號碼都沒有?」思甜正好備妥了葯過來,把托盤擱在旁邊的桌子上。
「手機剛丟了。」晚潮嘆口氣,「這兩天,簡直就是烏雲罩頂,搬家、破財、現在又燙傷了臉。上個月看黃曆就說要小心水火,還說最好在正南喜神位放一枝白水晶辟邪,我沒往心裡去,誰知道就……」
「你也研究星相命理啊?!」思甜驚喜,「我最拿手的是占星和塔羅牌!其實要說起……」
「李思甜,」竹青握著手裡的病歷夾子,受不了地抬起頭,「你到底拿這裡當什麼地方,剛才說是怡紅院,現在又開了算命館。我的病歷記錄到底還做不做?」
「對不起對不起。」道歉的卻是晚潮,「我臉上痛得厲害,心裡又慌,所以嘴巴一直停不下來,怕一停就會掉下淚來了。」
竹青一怔,是啊,她傷成這樣,卻偏偏一個人來,可見是沒人可依靠。不過說話可以當止痛藥用的,這還是第一次見。
思甜剛要說話,就聽見門外又「砰」的一聲響,有幾個人莽莽撞撞地闖了進來,大聲嚷:「醫生!醫生!快來看看,我們同伴從樓上跌下來傷了腿,頭也磕破了,麻煩快來看一下!」
思甜愕然,今兒是什麼日子,燙傷的燒傷的都一塊兒來,偏偏那個要命的荊劭還不在!「先扶他過來看看傷口。」
她迎上去照顧傷者,一轉身,剛才套上的護士裙腰帶鬆了,帶子一角正好從旁邊的托盤上掃過去,有張掛在藥劑瓶上的紙牌,被掃落在地上。
竹青也起身去幫忙,那傷者大聲呻吟,好像很痛。
晚潮沒敢多看,低頭看見地上那張紙牌,上面寫了串不知道什麼意思的英文字,撿了起來擦一擦,看托盤裡放著幾個棕色玻璃的藥劑瓶,就隨手掛了上去。
那邊思甜和竹青手腳麻利,用藥棉和碘酒幫傷者清理傷口,正在一團混亂的當口,診療室的門被推開了,竹青一抬頭,喜出望外,「荊,你總算回來了,我跟思甜都快頂不住了!」
晚潮心裡一喜,聽她叫「荊」,是荊醫生回來了吧。可是一抬頭,卻忍不住呆了呆——這,這不會就是她們口口聲聲說的那位,荊劭荊醫生吧?!他哪像!
印象里的醫生,通常都是整潔的襯衫,領帶,雪白醫生袍,可是看看他,黑色T恤,一件棕色外套,破牛仔褲,翻毛麂皮鞋,頭髮被風吹得凌亂,滿臉的胡碴。
晚潮倒吸了一口涼氣。
這人,這人……他也能拿到醫生執照,也能開診所?江湖騙子吧?
竹青笑容可掬地在旁邊介紹:「這就是我們荊醫生,放心,他很有辦法的。」
晚潮恨不得去撞牆。黃曆說得真是太准了,好事不成雙,禍事不單行,好端端地燙了一臉泡,已經夠要命,還偏偏不長眼地摸到這裡來!虧護士小姐還要她放心,這會兒工夫,換個膽子小點的,怕已經奪門而逃了吧。
「燙傷的,就是這個?」荊劭向晚潮一指,問竹青,「傷口處理過沒有?」
咦,聽他聲音,還算年輕啊。晚潮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,現在走應該還來得及。
竹青好心地把她按回椅子上,「不要怕,不會很痛。」
荊劭走到她面前,彎下腰,看了看她臉上的燙傷。
晚潮戒備地朝後縮了縮,他想做什麼?可別亂來啊。哪有這種醫生,邋遢一點也就算了,一張臉還板得這麼緊,一絲笑容也不見,只怕鐵面無私包青天見了他,也得甘拜下風。最古怪的是,才九月,他手上已經戴上了一副薄薄的棕色手套。
「竹青,替我準備針頭。」荊劭直起身,脫下外套,取下掛在衣架上的白袍隨便往身上一套,然後去洗手,「其他藥品用具都準備好了沒?」
「在旁邊托盤上。」竹青繼續剛才沒寫完的病歷記錄,「謝小姐,請你簡單說一下燙傷的經過。」
「我……」晚潮囁嚅了一下,臉慢慢有點發紅,「我是在家裡做韓式蘿蔔泡菜和炸年糕,可是年糕都沒涼透,很粘,不好切,所以就只好在刀上沾了點冷水……誰知道油溫太高了,一下鍋,遇見冷水,一下子濺了出來,躲不及所以……」
「啊?」竹青忍不住啼笑皆非,炸年糕?這年頭,居然有人會在自己家裡嘗試炸年糕。外面滿大街都買得到,五塊錢一份包你滿意,誰還會有這種閑工夫,從超市買了回來蒸,蒸了又切,再冒著油煙去炸。
荊劭洗過了手烘乾,戴上無菌乳膠手套,回頭吩咐:「去那邊診療台躺下。」
晚潮只好硬著頭皮站起來,躺上那張床,竹青幫她調了一下頭部的高度,「可以開始了。」
晚潮閉起了眼睛。感覺自己好像變成砧板上的一塊肉,任人宰割。
可是想不到,他的手落下來,竟然十分的輕,好像微風拂過水麵,微微的涼,他觸到了她的傷處,可是居然感覺不到痛楚。晚潮忍不住把眼睛張開了一條線,卻看見他俯下來的臉,距離這麼近,她正好對上他專註的眼神。
是,就是專註,就好像一個最好的瓷匠,對著手裡正在逐漸成形的陶坯,這一刻所有的心神,都集中在他的手上。
奇怪,只是一瞬間,晚潮緊張得僵硬的身體,忽然放鬆下來。
嗆鼻的藥水味瀰漫開來,燙傷處麻酥酥的,忽然有一絲尖銳的刺痛,從眼角竄了出來,「啊喲!」晚潮忍不住叫了一聲。
「別動。」他的聲音就在她臉上方半尺處,「已經有潰瘍的地方了。」
「很嚴重嗎?」晚潮的心提了起來,「不會留下疤痕吧?」
「你燙傷的部位肌肉活動頻繁,傷口很容易撕裂,而且皮膚承受的張力也很大。」他語氣冷靜,當然冷靜,傷又沒在他臉上。
「剛才護士還說你很有辦法。」晚潮心裡繃緊起來,萬一真的留下疤來,這可不是鬧著玩的,跟毀容有什麼兩樣?
「醫生也是人,不是神。」荊劭糾正她,「每個人體質不同,傷口深淺面積不同,完全不留下疤痕是不可能的,這是人體自然的生理現象。」
「可是過一陣子我還打算去考空姐,這下怎麼辦?」晚潮急了,「我就是為了參加泛亞航空今年的公開招聘會,才跑到這裡來的。」
「你要考空姐?」荊劭不由自主地停了手,想起鍾采。
「空姐,地勤,什麼都可以,只要是跟航空公司有關的——可是現在,只怕全完了。」
荊劭沒做聲,只管替她排出積液,敷藥。過了半晌,才說:「現在替你做一個簡單的減壓包紮,每四個小時,要換一次葯。」
「什麼,四個小時?」晚潮不禁愕然,臉上被浸透了藥油的紗布一層一層地裹起來,眼前一片黑,像個瞎子一樣,走路都成問題,還要每隔四個小時,過來換一次葯?
「最好是有人陪你一起來,或者去附近的醫院,你一個人怎麼行。」說話的是竹青,她過來幫忙了。
「我家人都不在這裡,我也是剛來不久,就算有認識的朋友,大家都那麼忙,又怎麼好隨便麻煩人家?」晚潮心下茫然,一個人,在陌生的城市裡打拚,真的不是說說那麼容易。平常也幫一些公司做做零工,打打版畫畫圖什麼的,可是那點收入,怎麼夠支付昂貴的醫藥費?更別提還要住醫院了。
「醫生,醫生!」那邊的人等得不耐煩,開始催促,「他痛得不得了——」
竹青拉了拉荊劭,「你先去看看,這邊我來。」
「我進來的時候已經看了一眼,骨頭沒斷。」荊劭頭也沒抬一下,「不過就是關節韌帶挫傷了。」真的很煩,一點小傷小痛,就在這裡呼天搶地。
晚潮識趣地閉上嘴。這位荊劭荊醫生,連脾氣也這麼的暴躁;他是不是都沒一點同情心,換他摔折一條腿試試,只怕他叫得更厲害。
「行了。」荊劭結束了包紮,「竹青,你帶她過去結賬。」
晚潮看不見,本能地伸出手在空中摸索,碰到一隻手,剛想拉住,卻被一下子甩開。原來是荊劭。這男人還真不是普通的惡劣!她不過是他的病人,又不是存心占他什麼便宜,這年頭,女人也用不著像他這麼三貞九烈吧。
竹青趕緊扶她坐起來,走到外面候診室的沙發旁邊,「先休息一下,感覺怎麼樣?」
晚潮的心情已經差到極點,但是竹青那麼溫柔周到,她連抱怨的話也都說不出來,「還好……」她勉強應了一聲,用手摸摸臉,觸手是一層油膩膩的紗布,不知道浸了什麼葯,「可是有點癢。」
「癢?」竹青一怔,這算什麼癥狀。回頭向荊劭問了一句,「荊,謝小姐說傷口發癢,不要緊吧?」
荊劭正在幫那邊摔傷的人處理傷勢,聽了不禁停了停手,「癢到什麼程度?」
晚潮覺得臉上的刺痛逐漸發麻,好像有螞蟻在裡面爬,很快就癢得厲害了,從額頭、臉頰開始迅速蔓延,恨不得立刻就把紗布一把扯下來。
荊劭過來端詳著她的臉,從紗布的邊緣,可以清晰地看見皮膚泛紅,很快連下巴和耳際也紅成一片。
「竹青!拆紗布。」他急促地吩咐,心裡一緊,是藥物過敏的徵兆,嚴重的話後果十分麻煩。幸好還只是外敷,如果靜脈注射引起的過敏,甚至可以導致休克和呼吸猝停。
竹青見他臉色,知道出了問題,十分麻利地取過剪刀拆下紗布,「接著怎麼辦?」
「準備脫敏注射。思甜,來幫忙。」荊劭抄起剛才用過的葯,看了看上面的牌子,沒錯啊就是這個,這種葯從來還沒有引起過敏的先例。可是再搖一搖,聞了一下瓶口的味道,他眉頭忍不住一蹙,「葯不對。」
「不……不會吧?」思甜猶疑地湊過來,「我明明很小心的,怎麼可能弄錯。」
晚潮心裡「咯噔」地一跳,他手裡拿的瓶子,上面的牌子那麼眼熟,不就是剛才她順手掛上去的那一個?
荊劭回過頭,「謝小姐,我們可能有點疏忽,用錯了葯,現在有過敏的反應。先不用擔心,立刻就幫你注射脫敏劑,萬一出現問題,我們可以賠償。」
他居然沒有推卸責任。晚潮不禁心虛,是她馬馬虎虎捅出亂子,怎麼可以賴在他頭上,讓人家背這個黑鍋?還說什麼賠償,她哪敢出聲。
荊劭從竹青手裡接過針管,在晚潮手上搽了碘酒,晚潮低下頭,不經意看見他右手手背上,一道浮凸的疤痕,縱深而長,像刀疤,從食指指節下斜著貫穿過來,可見當初傷得不輕。
他的手修長穩定,這道傷疤顯得格外觸目而突兀。
「你的手……」晚潮忍不住一時好奇。
荊劭的臉色一沉。又來了。她是第一萬個問他手上這道疤的人,可是每當被人問起,還是不知道怎麼回答……一道刀疤,一個恥辱的十字架。
竹青輕輕取過葯紗,重新幫晚潮換藥包紮,思甜悄悄瞥一眼沉默的荊劭,欲言又止。一時間,氣氛突然沉寂下來。
晚潮聽不見荊劭的回答,只覺紗布一層一層蒙上來,眼前又是一片黑。
「現在好些了沒有?」竹青輕聲問道。
「已經不那麼癢了。」晚潮回答,其實還是癢,但已經不像剛才那麼難以忍受,「我——是不是現在就可以回去了?」
竹青有點為難,「我怕過敏反應還會發作,你一個人住,這兩天都是危險期,萬一有什麼狀況……」
「那我留下來好了。」晚潮提議,她是巴不得留在這裡呢,就算沒再有什麼過敏反應,每隔四個小時換一次葯,也夠折騰的了,這樣蒙著眼摸黑走回去,只怕天都亮了還沒找到家門口。
「可是我們十點半就下班了。」說話的是思甜。「思甜,現在是咱們的錯,怎麼能撒手不管?」竹青拉了拉思甜的衣角。
晚潮心念一動——反正誤會都已經發生了,可不是她故意的,大好機會擺在那裡等著她利用,要是這個時候還不放聰明一點,就真是太浪費了。
「荊醫生。」她清了清喉嚨,「剛才好像你說過,這種情況是應該賠償我的,是吧。」
荊劭眉梢一抬,「你的醫藥費都可以免掉。」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晚潮露在紗布外面的只有一個翹翹的鼻尖和沒消腫的唇瓣。她小小一顆白牙咬了咬嘴唇,「失誤總是在所難免的嘛,我可不是耍無賴,訛詐你,醫藥費是不會欠你的;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,你也看到了,我眼睛現在不方便,只要……我留在這裡,一直到不需要再換藥為止,就可以了。」
荊劭失笑,什麼,這還不算訛詐?她知不知道現在去醫院換一次葯,什麼價錢?更何況這裡十點半就關門,她留下,他怎麼辦?
「我要是說不行呢?」
「那就只好算啦,我就這樣回去,萬一路上被車撞到,也只好自認倒霉,不然怎麼辦?誰叫我自己不長眼睛,找到這麼一家見死不救的診所來。」
「荊。」竹青把荊劭拉過一邊,「你這什麼態度?」「那照你說的,把她留在這裡?誰會加班照顧她,你還是思甜?」
「診所可不是我們的。」思甜在旁邊插嘴,「不是我說你,荊,我們幾個裡面就數你住得最近,這種時候我跟竹青可幫不了你了。」
「你要我——把她帶回家?」荊劭總算反應過來,「我一個大男人——」
「可是你給人家用錯了葯。」竹青打斷他,「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,很傷診所聲譽的,到時候沒有人敢上門,大家都跟著你去討飯啊?」
荊劭語塞。
「就這麼決定了。」思甜拍拍他,就知道荊劭這種人,不逼他是不行的。這隻特大號的燙手山芋,除了他,還有誰接得下來?
荊劭回頭看一眼沙發上的晚潮,她正翹著一顆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的腦袋,期待他的答案。嘆口氣,他頭都大了一圈,「那你,先去我那裡待一晚上。」
好歹等過敏反應的危險期過了再說。
晚潮情不自禁用手在胸口划了個小小的十字,主啊原諒她吧,用這樣不光彩的手段達到目的。
荊劭蹙起眉,不知道怎麼的,會不會是他太多心,怎麼總有一種踩了套的錯覺?
「你住得這麼近?」
十點半,診所掛牌停業,晚潮跟在荊劭身後回去。才穿過一條街,沒走幾步路,就到了。
荊劭只應了一聲:「嗯。」多一個人跟在後面,真覺得彆扭,可是有什麼辦法,誰叫他陰差陽錯用錯了葯。
晚潮可以想像他板著一張臉的樣子。這個人,嘖,真是不上道,她是他的病人啊,又沒欠他錢,他那什麼臉色。
「幾樓?」晚潮兩隻手在前面小心地摸索。腳底下一絆,差點栽個跟斗。
冷不防地,他伸手一把把她拉到身邊,「要關電梯了。」
晚潮沒提防,「咚」的一聲撞上他肩膀,順手攬住他一邊手臂,鬆了口氣,「還以為你把我落下了呢。」
「喂!」荊劭慌忙拉下她的手,電梯里雖說沒別人,可到底他也是個大男人,怎麼可以這樣跟她勾肩搭背。
「真小氣。」晚潮扁了扁嘴,「你到底住幾層?」
「十一層,到了。」他按住電梯,讓她先出去,「這裡往右拐,行了,就這裡。」
晚潮聽見他翻鑰匙,開門,打開燈,雖然臉上蒙著紗布,可好像還能感覺到燈光隱約透進來。呵——長長鬆了一口氣,就地坐下來,兩隻手在地上摸了摸,是木地板。
不是她訴苦,今天真是累壞了,兼且驚嚇不小。幾乎想就這樣在地板上躺下來,先昏睡十二個鐘頭再說。
「你……」荊劭伸手拖她起來,「你到底是不是女人,隨便就在地上坐?」
「不然怎麼辦?霸佔你的床?」晚潮嬉皮笑臉地跟他開玩笑,這個男人真死板得很,不挑逗他幾句,心裡好像不舒服。
「我有客房。」荊劭硬邦邦地答,「不過很久沒收拾了,床單要重新換過。」
「哦——」晚潮拖長了聲音,狀似失望,「那就先將就一下吧。」
荊劭的眉頭打了個結,要忍耐,好男不與女斗。更何況她總算是個病人,「那邊有沙發。」他一指沙發,也不管她看得見看不見,徑自脫掉外套,走到冰箱前面,「喝不喝水?有可樂跟咖啡。」
「不要。我不喝咖啡因的東西。」晚潮摸索著走到沙發旁邊,直接倒了進去,「好、軟、啊……還有抱枕!」
舒服地伸個大懶腰,左右滾了滾,看不見沙發的顏色,可是這麼寬大舒適,觸手是厚實的燈芯絨,她猜是淺棕色,不然就是松綠色,總之,像秋天原野里那種顏色就對了。
荊劭灌了一大口冰咖啡,看著她像只貓似的在大沙發上滾來滾去伸懶腰,打呵欠,不知道是匪夷所思還是無可奈何,真要命,這到底是他的家,還是她的?為什麼看上去,她好像比他還要自在還要享受。
「真不想起來了。」晚潮心滿意足地嘆口氣,「我不用去客房,就在這沙發上睡就好。」
「不行。」荊劭堅決反對,他半夜起來喝水,去廁所,洗澡,都要穿過客廳,難道要她在這裡欣賞他的半裸體秀?
「反正我什麼都看不見。」晚潮說得十分無辜。「很快就可以拆紗布了。」荊劭不為所動。
「那麼下次包紗布,在眼睛的位置剪出兩個洞來,不就好了?」她突發奇想,「這樣一來我至少可以生活自理。」
「隨便你。」荊劭不理會她,徑自去浴室洗澡。
打開蓮蓬頭,嘩啦嘩啦的水聲里,隱約聽見她在外面自得其樂地唱著歌:「小小的一片雲呀慢慢地走過來……請你們歇歇腳呀暫時停下來。」
聲音酥脆清甜,快活無邊,就好像剛才在診所雪雪呼痛的那一個,根本不是她。荊劭疑惑地側耳傾聽,除了在KTV,他已經有N年之久沒有聽過一個真人在唱歌了。最後一次,應該是在醫科畢業那年,送行會上,一群人喝醉了高唱國歌,呵呵,這輩子他惟一能不忘詞不跑調地唱完的,怕是只有國歌了。
水從荊劭臉上流下來,他伸手抹了一把,卻意外地發現自己臉上的肌肉一直在微笑狀態。
這是怎麼回事?!
印象里,他的表情肌似乎已經萎縮很久了。自從鍾采走了以後……煩躁。荊劭再抹了一把臉上的水,莫名煩躁。鍾采鍾采,他就沒見過比自己更沒出息的男人,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,還對這個名字念念不忘。
「篤、篤、篤!」有人敲浴室的門。
荊劭怔了怔,關上水龍頭,聽見晚潮在外面大聲說:「快一點,我也要洗澡。」
什麼?!荊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「你這樣,怎麼能洗澡?傷口至少兩個禮拜不能沾水。」
「可是我每天都得洗頭。」她堅持,兩個禮拜?兩個禮拜不沾水,她就直接拖進垃圾處理場就好,以免污染環境。
荊劭恨恨地咬了咬牙,關上水龍頭,扯過一條浴巾圍在腰上,伸手拉開浴室門,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!回去睡覺。」
「我真的要洗頭。」晚潮重申,「我的頭髮一向愛出油,只要一天不洗就會癢,而且油嗒嗒的。」她認真地告訴他,「如果不洗頭,我一定睡不著,到時候可不要嫌我吵。」
「隨便你。」荊劭頭大如斗。
晚潮摸索著找到水龍頭,真的開始放水,「洗完了你要幫我換藥。還有,毛巾、梳子、洗髮水借一下。」她向他伸出手。
荊劭站在門口,聽著嘩啦嘩啦的水聲,臉色越來越難看。她還真的不怕死啊?盯著她那隻伸得平平的手,理直氣壯的,終於忍不住再嘆一口氣。她到底懂不懂一點常識,傷口發炎是什麼後果她知道不知道?
「我——幫你洗。」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縫裡迸出來。
「好啊。」晚潮接得十分順口,半點不意外,好像已經期待很久了,「是你自願的哈,不是我逼你。」
荊劭握緊了門把手,就一天,只留她在這裡呆一天!再多一天他必定血壓升高爆血管。
沉著臉,把客廳的藤編躺椅搬進浴室,放在浴缸邊,打開水龍頭放水,「這是最後一次,下回想都別想。」
「還有明天後天大後天。」晚潮不吃他這套,自顧自摸到躺椅上躺下來,「噫,這麼舒服,尤其是背部和扶手,角度剛剛好。」
「當然舒服,從舒適堡花了幾千塊買回來的。」荊劭沒好氣地拿出洗髮水和毛巾梳子,一字排開放在一邊。天知道給女人洗頭要怎麼洗?她的頭髮足有他一百倍的長。
活了三十年,他就從來沒做過這麼鬱悶的事。
「幾千塊!真奢侈。」晚潮驚嘆一聲,「真看不出你那個麻雀大的小診所還很能賺錢啊……」她伸手試了一下水溫,「有點燙。」
荊劭悶不作聲,調了調水溫旋鈕,什麼時候他荊劭落毛的鳳凰不如雞,居然莫名其妙地淪落到一個老媽子的角色。
「好了好了,溫度剛剛好。」晚潮大聲宣布,解下頭髮上的夾子,一頭長髮,滑進水裡。
她的頭髮曾經是染過的,有點蜜棕色,可是顏色並不明顯,發質卻是難得一見的好,柔滑如絲,隨著水流在水面上打了一個旋,慢慢鋪開,好像一朵水墨的蓮花,在白紙上乍然一現。
荊劭呆了呆,十分勉強地俯下腰,伸手去捉她的頭髮。那些髮絲卻在水裡調皮地蕩漾,好像在嘲笑他的笨拙。捉到這一縷,又漏掉那一縷,屏息靜氣,惟恐濺起水滴弄濕了她的臉……真要命,腰也酸了,背也痛了,累出一身的汗。
說出來誰會相信,他荊劭,當年也是各大醫院爭破頭也要搶到手的響噹噹的人物,現在,居然……
好不容易,把她的頭髮都洗濕了撈起來,他騰出一隻手去拿洗髮水,卻聽見她笑著說:「看過沒有,百年潤發那支廣告?」
「我不看電視。」他皺著眉,把洗髮水倒在她的長髮上。
「我倒很喜歡那支廣告。一個男人,幫自己的心上人洗頭,兩個人都一臉溫柔。」
「那是心上人。」荊劭忍不住「嗤」的一聲,這丫頭還真會幻想,那是廣告而已,有幾個男人會閑著沒事做,天天給老婆洗頭的。再說,他哪還溫柔得起來啊,說汗滴禾下土還差不多。
不過倘若換成是鍾采……她那樣柔美的鬆鬆鬈鬈的一頭長髮,被水打濕,在他的手心,或者此刻的滋味就完全不一樣……
「你在想什麼?」晚潮沒聽見他出聲,忍不住問。
「沒什麼。」荊劭低下頭,在她的長髮上揉出泡沫。
「你在想別的女人吧。」晚潮嘴角露出會意的笑容,「這次我一定沒猜錯。」
荊劭沒說話。不要走神,當心洗髮水沾上她的紗布。
「你用的這是什麼牌子洗髮水?」晚潮吸了吸鼻子,「檸檬味,再土也沒有了。」
「謝晚潮!」荊劭突然忍不住咆哮,「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?」到底她知不知道自己是誰,一個不速之客,居然一整個晚上在這裡評頭論尾的說八卦,真是笑話,他高興用什麼牌子洗髮水,他心裡想著誰,又關她什麼事?
「唔。」晚潮驀然閉上嘴。只不過隨口開幾句玩笑而已,他幹嗎氣成那樣?
浴室里的氣氛,驟然沉寂下來。
荊劭把她的長髮沖洗乾淨,用大毛巾包起來,兩個人都不開口,只有滴答滴答的水滴聲。他出了浴室,套上襯衫,又回頭看看浴室里滿地的水,只得折回來一把從躺椅上抱起晚潮,走進客廳,把她放在沙發上。
她乖乖地沒有掙扎,可是身子綳得很緊,一張小臉被紗布遮去一大半,因為過敏而紅腫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。不知怎麼的,他心裡忽地一軟。要是她有地方可以投奔,有人可以依賴,怎麼會巴巴地跟他來這裡?他一個大男人,這種時候欺負她,可真不算本事。
晚潮窩進沙發里,自尊心很受了一點傷,但是,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,這種時候拂袖而去實在是太吃虧了。耳邊聽見他的腳步聲走進去又走出來,吹風機嗚嗚地響起來,他開始站在她身邊,替她吹乾頭髮。
荊劭有一搭沒一搭地一手梳著她的長髮,一手拿著風筒,空氣里瀰漫著她發間的清香,和兩個人之間僵硬的沉默。
「吹乾了。」他的聲音放軟了,可是晚潮沒回答。
荊劭有點隱約的後悔,他脾氣最近實在太差,尤其是,她總是讓他無端端地想起鍾采。
「時間差不多了,紗布剛好也有點濕,應該再換一次葯。」他自說自話地收拾好毛巾和吹風機,把葯和紗布拿過來。
「哦。」晚潮提醒自己不要再跟他套近乎,這個荊劭喜怒無常,還是閃遠一點比較好。萬一他真的惱火起來把她掃地出門,事情就悲慘了。
「你先躺平一點。」荊劭解開她臉上的葯紗,仔細看了看,「還好,紅腫已經褪了一大半。」
晚潮睜開眼睛,先看見頭頂上柔和的燈光,那麼亮那麼的溫暖。呵,總算知道「能看見」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了。轉頭看見旁邊的荊劭,他正在專心致志地用棉簽浸藥油,他……他的臉……怎麼回事,怎麼會變得這麼乾淨清爽。
「你颳了鬍子?」
「你說什麼?」荊劭沒聽清,抬起頭問。
「沒,沒什麼。」晚潮尷尬地笑了笑,又忘了,跟他是不能隨便八卦的。但是真的有點意外,他比她第一眼看見的要年輕,頭髮濕濕的,套著件白襯衫,略有點瘦削的臉,還真是好看。
「說真的,今天剛一見你的時候,感覺就只有兩個字,落魄。」晚潮看著他,「還好還好,現在總算養眼多了。」
荊劭裝作沒聽見。現在的女人啊……
晚潮剛要說話,他「啪」的一聲打開旁邊一具方型儀器,柔和的淡紫色光線罩上她的臉,「這是什麼?!」她嚇一跳,本能地用手擋住眼睛。
「紫外線燈,我特地從診所帶回來的。」他拉下她的手,不知道好氣還是好笑,「怕成那個樣子!不過是消炎殺菌而已。」
「用這個照一照,就可以了?不會發炎,不會留疤?」晚潮十分懷疑。
「燙傷到了這種程度,要完全不見疤痕,是不大可能的事。」荊劭一貫的客觀,一貫的誠實。
「啊?」晚潮瞠大眼,「那怎麼辦?」
荊劭用消毒棉簽替她輕輕拭去傷口滲出的積液,再搽上藥油,他手上的力道巧妙,晚潮幾乎不覺得痛。耳邊聽見他說:「現在是盡量做好保養功夫,儘可能減少對傷口的刺激,還要避免灰塵和髒東西滲進去,所以要做減壓包紮。等傷口初步癒合之後,如果因為皮膚承受張力而增生、隆起、變形,只怕就需要做一個Z字整形,拆線後再貼上硅膠,保證它生長得平滑。如果這樣還是不行,就只能試試小針注射荷爾蒙,或者激光磨平——不過,我看用不著這麼麻煩,你的燙傷,還沒嚴重到那個地步。」
「哦……」晚潮已經被嚇住了。他已經盡量說得平和,可是這些繁瑣的程序,還是超乎她的想像。
「那麼,我要怎麼做?」她問。
「聽我的就好。」荊劭一笑。
晚潮心裡不經意打了一個突,他居然,還會笑?而且他笑起來的樣子,不知道為什麼,有種難得一見的倜儻。
這實在不像她下午看見的那個荊劭。在這個繁忙紛沓的都會裡,一個靠三流診所維持生計的落魄男人,他怎麼會有這樣的笑容?
「你……你從前……」晚潮幾乎沒問出口,他應該是有點過去的吧?怕是就只有倚馬斜橋,滿樓紅袖招那樣的畫面里,才配有他剛才那樣的一笑;這樣的一個男人,是什麼緣故,才讓他失去鋒芒混跡在市井人群里?
可是幸好,她及時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里。這種問題,實在太唐突,她謝晚潮雖說八卦了一點,可是八卦得很有骨氣,人家都說了,不需要她那麼多話,還惹他幹嗎?道不同不相為謀。
荊劭換好了葯,幫她重新包紮過,寂靜里聽見「咕嚕」一聲響。他有點尷尬地按了按自己的胃,卻聽見晚潮十分合時宜地大聲宣布:「我餓了。」
是啊,從下午到現在,已經有六七個鐘頭,還什麼都沒吃過,他在診所一直忙,她在旁邊一直等。
「我去煮個面。」他再次拉開了冰箱,裡面除了冰飲料、啤酒,就只剩一個蔫掉的胡蘿蔔和幾顆蛋。看樣子,也只能煮泡麵了,又快又方便,五分鐘就可以吃下肚。
晚潮在沙發上蹺著腳,廚房裡飄出的香味傳過來,她吸了吸鼻子,「巧麵館香菇燉雞面。」
荊劭正好端著面碗從廚房走出來,「這個你也聞得出來?」他吃了這麼多年泡麵,還是沒什麼長進,泡麵會有什麼味道?還不都一樣,味精鹽料加上防腐劑。
「這算是夜宵?」晚潮接過他遞過來的筷子,埋頭在面碗上,開始吃他煮的面,「呵,好燙!面都煮得太軟了……湯又不夠多,這樣口味會比較咸,面又不夠滑爽。」
荊劭悶頭吃自己那一碗,打定主意,不跟她計較。女人嘛,有什麼辦法。
「咦,這還有……什麼東西,荷包蛋?」晚潮的筷子戳了戳碗里那顆蛋,不敢置信,「這蛋是你煮的?真厲害,怎麼煮成這樣。拿去鑽石店測一測硬度指數,跟純美方鑽有得一拼。」
荊劭有點食不下咽。太難伺候了吧,她!有得吃,有得住,還得寸進尺,好心幫她加個荷包蛋,還被抨擊得一無是處。
「好,吃完了。」晚潮一邊擱下碗,一邊滿足地嘆口氣,摸了摸肚子,「這下舒服多了。」
荊劭忍不住目瞪口呆。他的面都還剩一半呢,晚潮一邊吃一邊數落,居然已經吃了個碗底朝天——真虧她還面不改色地把這碗面貶得一錢不值。
「那顆純美方鑽呢?」他探頭過去找了找,「吃了?」
「不然怎麼辦?鑲在戒指上戴著?」晚潮抱著他的抱枕,窩進沙發里,她真是快要愛上荊劭這隻沙發了,「有什麼辦法,特殊時期,總不能太挑剔。」
荊劭迷惑地看著他,到底怎麼回事,這到底是誰的房子誰的沙發,好端端的,他怎麼就成了她的通房大丫頭!
兩天了。
晚潮百無聊賴地對著電視。看不見,但是那些千篇一律的電視劇跟廣告,用聽的也就夠了,幾乎聽見上一句,她就可以答出下一句。
現在她已經完全適應了這間屋子,從沙發到客房,直走七步,然後右拐;洗手間在左邊,順著牆走到拐彎處就是;廚房在客廳對面,是磨砂玻璃門,有一隻冷冰冰的門把手。
荊劭一定很懶。因為她常常踩到不明物品,譬如報紙、拖鞋、空啤酒罐之類。
還有那個廚房!如果是她有這麼大一間廚房,一定用溫暖明亮的西班牙彩磚,不上漆的木拉門,米黃色復古罩子的低吊燈,門上的把手要套上手縫的純棉布套子……不是她意見多,荊劭這個人,唉,實在一點生活情趣都沒有。幾點睡幾點起床,跟鬧鐘一樣,一天三餐,除了泡麵就是罐頭,惟一做過的一次湯,居然也是超市有賣的速食紫菜湯,水燒開倒進去就OK的那一種。
一定要找出一樣優點的話,大概就只剩他那雙手。他換藥包紮的功夫實在是有一套,老實說,總聽別人形容外傷換藥是如何的血肉模糊慘不忍睹,為什麼她一點都沒感覺?甚至還很期待每天的換藥時間呢。
可以讓眼睛看見黑暗之外的其他東西,比如他亂糟糟的房子,他客廳那扇正對著露台的落地窗,比如他那種專註的眼神……真的,從來沒見過那樣的一種專註。就好像那一刻,他眼底就只有她的臉,周圍就算天塌了地震了,也不會打擾他的專註。
這樣想的話,還真有點浪漫的說!晚潮悶聲笑起來,其實荊劭看的,只不過是她臉上的燙傷,那些一串串的大泡小泡……呵呵。
臉上的燙傷,也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……一定很難看。
門口傳來腳步聲,從電梯那邊一直走到門口,停了下來,然後是翻鑰匙的聲音。晚潮從沙發里站了起來,精神為之一振,荊劭那傢伙回來了,他還真準時。
也許是這屋子太靜太寂寥,她格外地期待荊劭的腳步聲。雖然他呆板無趣兼脾氣暴躁,但嘴笨好欺負,哪一次鬥嘴他斗贏過她了?了不起就是朝她咆哮一句「謝晚潮」,這招已經完全不管用。
跟他斗幾句嘴開幾句玩笑,這屋子裡才有點人氣,不然總覺得這裡過分的大過分的安靜。現在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看見荊劭,他一臉萎靡不振未老先衰的模樣,一個大活人每天在這種環境呆久了,也遲早變成木乃伊。
其實荊劭這種人,真不難相處,嘴硬心軟,最好對付。
門開了,荊劭進來了。
可是,今天有點反常啊……那傢伙進了門,踢掉鞋子就往自己房裡走,連個招呼也不打。
「喂!」晚潮沒好氣地叫住他,「我站在這裡笑臉迎人,你沒看到?」
「我累了。」荊劭自顧自地一頭栽倒在床上,外套都沒脫,臉朝下,懶得翻過來。傍晚時候來了好幾撥病人,叫他跟竹青兩個人忙得人仰馬翻,其中一個食物中毒吐了一地,竹青跳出去有八丈遠,他只得一個人沖洗地板忙了半夜。
晚潮站在他門口,怎麼累成這個樣子?真慘。可是同情歸同情,還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下:「喂,你先別睡啊,我還沒洗頭沒換藥。」聲音小小的,十分訕訕然。也知道不好意思,可是有什麼辦法,只能指望他了。
「唔。」荊劭沉沉地答應了一聲,想睜開眼,可是沉重的身體不聽使喚,一整天腳不沾地忙下來,每根骨頭都是酸的,胃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,可是實在沒有精神去煮麵。
先睡一下,就一下,待會兒就起來,幫門口那個麻煩精洗頭換藥煮宵夜。
晚潮獃獃地站在他門口側耳細聽,這傢伙,睡得還真快!呼吸已經慢慢勻停下來,就只差打呼說夢話了。寂靜里又聽見他肚子咕嚕一聲。不會吧?她不禁失笑,這樣餓著肚子,都睡得著?不過就是開間小診所嘛,搞得好像天天去打仗,筋疲力盡地回來。
唉,無聊,無聊透頂。
她兩隻手插在口袋裡慢慢地踱回客廳,總得找點事情來做吧,睡覺?都睡了一整個下午。看電視?只能聽,沒意思……忽然腦子裡靈光一現,有了。她就有個辦法,能叫荊劭他自己乖乖地從床上爬起來,而且包管沒有半句怨言,哈,哈!
躡手躡腳地轉身,順著牆壁摸進他廚房。這間廚房完全資源浪費,形同虛設,四孔嵌入式電子灶,只怕還沒用過幾次,惟一的用途就是燒開水,煮泡麵。流理台上的油鹽醬醋還勉強齊全,不過其中好幾瓶都還沒開封,不知道他當初都買來幹嗎。
晚潮在流理台上摸了摸,手指碰到一個圓的瓶子,這什麼?擰開蓋子聞了一下味道,呵呵,真看不出這傢伙還蠻有料的,居然還存著一瓶經典的四川郫縣紅油辣椒醬。這可是好東西……冰箱里只剩兩條小黃瓜和中午剩下的外賣盒飯,沒關係,一樣可以好好利用。
荊劭在床上翻了一個身。
困得要死,想接著再睡,可是隱隱約約,一股香氣傳了過來,在他鼻尖繞來繞去,空虛的胃大聲呻吟起來,強迫他從睡夢中爬了出來。
沒開燈,是幻覺吧,什麼東西,香成這樣?三更半夜飢腸轆轆,誰家這個時候煮東西,害得他連個安穩覺都睡不成。
「荊劭!」客廳的燈亮了,傳來晚潮帶著笑的清脆聲音。她就總有辦法在他心情最惡劣的時候來惹毛他!荊劭終於捧著頭坐了起來,再也受不了了,他發誓,這次發毒誓馬上就給她拆紗布,一定要痛下決心趕她出門!
「謝晚潮……」他忍著一肚子火走出卧房,就算趕不走她,至少也要教會她半夜三更的適當保持安靜吧。可是,一踏出房門,他的一雙眼睛差點沒彈出幾公分來——那、那是什麼?!
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怎麼會憑空冒出一盤炒飯來!
沒錯,炒飯。滿滿一大盤,五顏六色,雪白米飯浸滿了紅色辣椒汁,配上金黃燦燦的炒蛋,鮮嫩的火腿丁,翠綠黃瓜丁,再加上一點點青蔥和星星點點的辣椒籽……油亮誘人,那種撲鼻的香氣,簡直鑽到人的骨子裡。
晚潮就悠哉地坐在那盤炒飯對面,手裡捧杯熱茶,神定氣閑地等著他自投羅網。
荊劭傻眼三分鐘,深深吸了一口氣,「這是——你做的?」什麼叫做奇蹟,這就算是吧,他就算看見一隻狗在天上飛,感覺也不過如此,一個紗布蒙著眼走路都要靠兩手摸的人,居然有本事做出這樣一盤無敵炒飯來!
「當然就是我,不然還有誰?」晚潮一哂,「就算看不見,應付一個火腿蛋炒飯,還是沒問題的……不管怎麼說,我也是名震江湖的楓台路食神。」
「什麼……路食神?」他咽下一口口水,沒聽清。
「楓、台、路。」她受到了侮辱,「這一帶很有名的大市場,你都沒聽說過?」
「哦!」他差點沒笑出來,真虧她還一臉的得意洋洋,市場!那是大媽大嬸們提著菜籃子聚集的地盤,她原來在那裡闖天下。
晚潮恨恨地把勺子塞進他手裡。這傢伙,膽敢露出那樣一臉嗤之以鼻的笑容!如果不是待會兒還用得著他,她一定把這盤炒飯扣到他臉上。
荊劭低頭嘗了一口。有道是,士可殺不可辱,廉者不受嗟來之食……但是,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,這炒飯,實在是太好吃了。
從第一口炒飯送進嘴裡開始,他基本上就沒有閑工夫去說話了。香辣,濃郁,米飯的香甜細膩,配上炒蛋火腿的鮮香滋味,簡直是一口接一口地欲罷不能啊。
荊劭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這麼狼吞虎咽地吃飯了。以前進出過那麼多酒店,吃過那麼多精緻的食物,還真沒有哪一次,讓他吃得這麼過癮。要是以後說起來,他荊劭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,居然是一盤家常的辣椒火腿蛋炒飯,那真是丟臉丟大了,晚節不保。
「我猜,你睡醒那會兒,還在打主意要趕我走吧。」晚潮耐心地等他吃得差不多了,才終於跟他談正事。
「哪有!」荊劭果然一口否認。晚潮一笑,被她的廚藝收買的,沒有一千也有八百,荊劭怎麼能例外。
「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,我怎麼會那麼沒醫德趕你走,開玩笑。」荊劭一邊說一邊汗顏,真是敗了,什麼時候他變成這樣,說起假話來面不改色心不跳,還把醫德都搬出來了。
Bingo!晚潮從沙發里跳了起來,「君子一言,駟馬難追!」
「等等,等等,我有條件。」荊劭咽下最後一口炒飯,意猶未盡。
「什麼條件,開出來,我統統答應。」晚潮豪氣萬丈地一拍胸口,「只有你想不到的,沒有我做不到的!做飯,釘紐扣,唱催眠曲,跳艷舞,難度再大我都統統拿手。」
只要荊劭允許她留在這裡白吃白住免費養傷,別說是幾道小菜,就算是要她踩高蹺走鋼絲,她也發誓沒問題!
「以後的一天三餐你負責。」荊劭開出來的條件都在她意料之中,一字不差。
「行。」晚潮一口答應,「不過,只一件事例外,我不負責洗碗啊。」
「不洗碗?為什麼?」
「你什麼時候看見飯店大廚除了掌灶之外,還要洗碗?」晚潮扔給他一個白眼,「不要侮辱我。」
荊劭從她手上搶過那杯茶,「隨便你。」
晚潮忽然笑了,「荊劭,我發現你最近有句口頭禪,這幾天你說得最多的就這三個字『隨便你』。最高的頻率是一個小時說了十七次。」
「是嗎?」荊劭愕然,十七次,真的有那麼多?為什麼他自己都不覺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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